秦晖:关于晋杂五号回忆的歧见
“良种”推广变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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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葩良种晋杂五》一文发表后引起不少网友评论。我很感谢,尤其感谢各位网友言论克制而不过激,否则评论区会被关闭,更严重的就是山文和风号了。就我这组关于良种的文章,已经有一篇评论功能被关。所以还请大家多谈问题少谈主义,多争论事情的有无与真假,少谈论事情的对错与是非。
而要说事情的有无与真假,本来并不复杂。毕竟吃过奇葩良种的这一代大都还在,而且退休后还喜欢写点回忆的人也不少。网上谈论晋杂五的林林总总,拙文的跟帖中就有许多。其中多数都认同我说的事实。诸如:
“在晋南,晋杂五号猪都不吃,用鼻子把高粱颗粒拱到食槽的角落里。只有当时运城地区领导周明山拼命宣传,派人去海南岛育种,强行命令生产队种植。”
“我当过五年知青,这样的事情历历在目!真担心以后不再有人知道那荒谬年代荒谬事情!”
“我小时候,听我奶奶说过,说吃高粱米解不出手,原来有这样一番典故。”
“看了这篇问章,勾起我对儿时吃杂交高粱窝头的痛苦记忆。到现在提起高粱,心里都不舒服。”
......
但也有些网友对拙文叙述的事实持异议。
其中网友“老周”就河西村一事说:“‘现在55岁左右的主妇,多是那一时期嫁过来的‘河北媳妇’,不用算就知道年龄写错了”。
这倒简单。我引用的这篇村史是多年前刊于《中国周刊》的,55岁自然不是讲的现在。
还有“绿叶”网友说:“杂交高粱,我吃过好几年,下乡的时候,基本上靠它生活。产量高,脱壳很容易啊,做高粱米饭。尽管没有普通高粱好吃但是没有饿着肚子。酿酒好原料。”
这应该是我见过的民间食用者对杂交高粱的最高评价了吧。
但他没说吃的是不是晋杂五号,也没说是何年何地。其实拙文已经指出,1970年代由于农民对晋杂五号单宁高和着壳率高两大要害抱怨非常强烈,农科部门已经培育出了这两方面表现更好的杂交高粱品种,如晋杂571等。只是由于这些品种的产量不及晋杂五号,当局始终没有让其替代晋杂五号的播种面积首位宝座,但还是有了一定的种植量,如果“绿叶”没说谎,可以肯定他吃的就是这类杂交高粱,而非晋杂五号。
而最有意思的是网友“日出日落”的质疑:
“我文革中当知青,在辽西,锦州地区。对晋杂五十分熟悉。难吃难煮不假,但是说脱壳困难、马都不吃,那是说过头了。老百姓根本也没看到那么强烈的反应。甚至“高粱难民”!我本人电磨晋杂五一年有余,这种高粱和其他品种一样正常脱壳。秦先生说他自己没有见过这种东西,那就实在是有些望风扑影了。文中提到丛日云说‘马都不吃’,难道老百姓吃了十几年的粮食,马都不吃了吗?有点不大实事求是了。”
亲身经历,地点和品种都说得如此肯定,语气也平和,值得认真对待。对此有些年轻网友说:或许由于纬度、土壤等地利不同,晋杂五号会有不同的表现?
我要说:不同会有,但绝不可能这么大!当时对晋杂五号苦涩、难脱壳的抱怨,我见到的记载北起黑龙江,南到我们广西田林县。从华南到东北,所谓“大眼皮高粱”、“戴帽高粱”、“大帽高粱”,都是指难脱壳而言。就辽西的晋杂五号“和其他品种一样正常脱壳”?
一般回忆者就不说了。我们且看专业科研机构(而且是wg时期的科研机构)是怎么说的:wg后期中国最权威的农科学术期刊《中国农业科学》,1976年第3期刊出山西省吕梁地区农科所《用毛泽东思想指导杂交高粱品质育种》一文,看标题就知道这是一篇绝对“政治正确”之作,又出自培育了晋杂五号的山西农科界之笔,论“对晋杂五十分熟悉”不会下于“日出日落”君吧?
此文明确指出晋杂五号有“单宁含量高”(味道苦涩)和“着壳率高”(麸壳一体极难脱壳)两大问题。农科人为了改善这两点进行攻关,培育出低单宁的晋杂一号(按:“一号”比“五号”晚出好些年,有趣),单宁含量仅0.129%,比晋杂五号的0.559%降低五分之四;又培育出晋杂71-16,着壳率仅有1%,比晋杂五号着壳率21%大幅降低了20%。
当然,此文是要发挥“正能量”,主要是说新品种的好,而不是指责晋杂五号的坏。但明眼人不难想见:着壳率21%意味着什么?不就是晋杂五号做的饭,五分之一以上的高粱粒要带壳吃?难怪回忆者说吃这种高粱饭得边吃边吐壳,“吐得满桌子黑糊糊的一层高粱壳子。气的屯中爷们儿直骂大街”。显然,晋杂五号不要说“和其他品种一样正常脱壳”,就是与其他同样出自山西的“晋杂”系列杂交高粱品种相比,脱壳也是最难的!
晋杂五号与晋杂571
那么“日出日落”君是完全记错了吗?我看倒也不是。
其实我估计他是分不清晋杂五号和晋杂571。如前所述,由于农民反映强烈,农科专家其实已经提供了晋杂一号、晋杂71-16等替代选择,后来这些品种又继续选育,形成比较成熟的晋杂571。辽西农民出身的丛日云教授也对笔者提到,“马都不吃”的晋杂五号由于受到抵制,文革后期终被晋杂571取代,后者的口味和产量都居于传统高粱和晋杂五号之间,比传统高粱难吃但农民尚能接受,比晋杂五号低产但官员还可容忍。同在辽西的“日出日落”君,大概吃的就是这种高粱。至于晋杂五号,我怀疑他并没有吃过,他下乡时,当地晋杂五号应该已经被晋杂571取代了。
当然也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是“电磨”奇才,能够把晋杂五号“和其他品种一样正常脱壳”,这本事就不一般了。全国能有这一手的不是唯一也是凤毛麟角,埋没了,埋没了。
实际上晋杂571在全国的种植面积不大,但在辽西似乎比较普及。丛日云教授能够清晰地区分这两者,但有些人就未必。有趣的是,把它与晋杂五号混淆的不止“日出日落”,当年同在辽西插队的辽宁朝阳作家彭曙辉曾回忆说:
“高粱的字眼冲击着我的脑海。想起四十多年前当知青时常年食用的‘晋杂571’高梁米,那是真难吃,黑壳脱不净,煮出饭又硬又涩。农家说因为高产所以普及种植,就是为解决那个年代粮食短缺困难。四年回城后,我曾发誓再不吃高粱米。”
我想彭先生是把“黑壳脱不净”的晋杂五号当成晋杂571了,就像“日出日落”把相对容易脱壳的晋杂571当成晋杂五号一样。晋杂571也难吃,但不至于如彭先生说的那么恶劣。但晋杂五号可就比“日出日落”君说的恶劣多了。
“牲口吃来都不咽”
其实“说脱壳困难、马都不吃”的何止我上面引证的那些人。大家可以从网上看看其他人的评价。除了前文所列,以下再引几例:
晋杂五号“高粱米每粒都很硬,饭不叫饭,叫高粱米粒。”这是在辽宁锦州。
东北地区收割高粱老照片
“李茂盛老师谈写诗,讲到当年种高粱,有农民诗人言:‘晋杂五号儿,戴着高帽儿,不加榆皮,擀不成圪条儿,下到锅里,断成圪节儿,小孩不吃,大人没法儿,倒到猪圈,还拱到圪角儿’。”这是在山西泽州。
”种杂交高粱能亩产千斤,只是太难吃了,……父老乡亲怨声载道,编顺口溜说:‘猪吃不壮圈,鸡吃不下蛋,人吃不大便,牲口吃来都不咽’。可是,贫宣队的人盯着他们,不种不行,种上别的也给他们拔了。”“那时我小,并没有感觉杂交高粱难吃到什么程度,……不过,吃后大便困难是确有体会的。”
“据说,在十几年后,山西省农科院在《人民日报》发表报告文学,向曾经种植过晋杂五号高粱的农民同志深表歉意,说是他们只注重了作物的高产品质而忽略了作物食用性质。可是,我家乡父老饱受的杂交高粱之苦岂一个歉意了得!况且,乡亲们终日田间劳作谁有时间读报纸,这不痛不痒的歉意又能有几人知道?”这是在河北赤城。
“晋杂五号,产量确实高了,但太难吃了,又干又涩根本就咽不下去,但为了填饱肚子没有办法,当时的生活非常艰辛。”这是在河北鸡泽
“当年温饱第一,为了高产,多是种丰产品种,比如什么晋杂五号,就是个典型的红脸高粱米---红外表。大锅饭做好了,盛上一碗高粱米干饭,毫不夸张的说,往饭桌上一扣,保证不会有2个米粒是黏在一起的,就说这饭有多么硬。连队多少年轻人得了胃病,基本都是高粱米惹的祸。”这是黑龙江部队里对作为军粮的奇葩良种的回忆。
“有个名牌品种叫‘晋杂五号’,据说因产量高而被强令推广,各生产队都种了晋杂五号。产量高不高,我不知道,晋杂五号很难吃却是大家公认的。我们这儿有句顺口溜,是这么说的,‘晋杂五号儿,擀成圪条儿,小孩儿不吃,大人没法儿。给猪倒上,猪都躲到旮角儿。’”这是在山西晋城。
“用这高粱喂驴,那驴都不拿正眼瞅”
关于晋杂五号的回忆,我见到的最生动的文字是河北青龙县作家高杰写的《杂交高粱》,下面是其中的一些段落:
“秋场是庄稼人喜庆的好日子,对拉碌碡的牲口来说打场也是个累活计,凡是打场的牲口一律不戴笼头,场上的粮食有的是,想吃就吃,……三匹戴着蒙眼的骡子拉着碌碡进了场,去掉笼头约束的牲口一踏上那铺得厚厚的高粱穗,低头用那灵活的唇舌叼起一个沉甸甸的杂交高粱头子,一边在吆喝声中继续转着圈子……。嘴里叼着高粱头子的骡子打起响鼻,原本已叼在嘴里的高粱头子掉在地上,又和那满场的穗子浑然难辨了。三匹骡子奇怪的甩着头,嘴里的涎水被吹得泛起白色泡沫,滴滴答答的流在那铺得满场的深紫色高粱穗子上。队里最诡道的武贵诧异的喊着:‘哎,这骡子咋不吃了,今儿个早上许是料喂多了?’边说着边拿起一个高粱头子凑到一匹骡子嘴边,那骡子只用鼻子闻了闻,一拨拉脑袋,在缰绳上的铜环叮当声中,那个硕大的杂交高粱穗子儿被甩落到地上。
蹲在场院石墙上的队长杨青林,手里拿着一个高粱穗儿,一个一个的往下揪高粱粒,又一个一个的填进嘴里慢慢的嚼着。须夷间,他突然站起身来:‘这是啥鸡吧粮食,又粗又麻嘴的,一点油性也没有。’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小队饲养院的连五间的屋子里,站着坐着的挤满了没等队长招呼就到了的庄里的男女老少。昏暗的煤油灯那如萤的光线下,影影绰绰的看见队长杨青林在墙角的柳条斗子上低头无语的坐着。在那满屋的噪杂声中隐约能听清这样的几乎是吼出来的话:‘光多打粮食有甚麽用?这鸡吧粮食还不如象牙白高粱的糠好吃!’‘牲口都不吃,这算啥优秀?’‘队长啊,你让用这高粱喂驴,那驴都不拿正眼瞅,你说我这饲养员咋干!’‘我家的鸡吃了几天这高粱都歇蛋了,这叫啥玩意儿啊。’‘我家那猪都不喝搁了这高粱糠的泔水,一个劲的在槽子边上磨嘴。’ 杨青林终于说话了:‘都闹鸡吧啥,不能吃就交公粮。’
半个月后,公社粮站门前贴出告示:今年交公粮一律不收晋杂5号高粱。
才修好的猪圈依然空荡荡的,今年龙王庙集上猪羔子的价钱降了又降,还是少有人问津,总不能买回这些不吃杂交高粱的畜生,去抢了人的食吧?喂了这杂交高粱的母鸡真的歇了蛋,山里人那用来换洋火和食盐的唯一经济来源也中断了。原想过年时请大小队干部的事自然也没了着落,炊烟缭绕的小山村里,每家的锅里煮的都是这黑紫色的高粱粥。那些木然的山里人又木然的吞下那不再浮着一层油皮的已经变得苦涩难咽的高粱米粥。那似乎永远也煮不烂的杂交高粱在孩子和老人的嘴里辗转咀嚼着被吞下肚子。蹲在墙角的孩子那脏兮兮的小脸上挂着泪水,嘤嘤的哭泣着,吃力的排出不成形却依然粗糙如刀的紫黑色排泄物。
一个多月以后,孩子们的细小幼稚的牙齿上出现了一条黑紫色的沉着线,没有人知道这是怎麽回事儿。
丰收了,收获的当然是粮食,是那亩产八百斤的杂交高粱。县里通知:明年要在全县加大晋杂5号高粱的播种面积。山里的冬天来了,那满地的薄霜上边又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
四年后,我到天津医科大学就读于医疗专业,从教课书中读到了那曾经沉着在山里孩子乳牙上黑紫色的线是慢性铅中毒的诊断依据。
十六年后,人民日报发表了山西省农科院良种培育所的一篇报告文学,报告中以忏悔的笔触写到:我们在培育晋杂5号和晋杂571籽种时,只注重了作物的高产品质,忽略了作物的食用性质,在此我们谨向当时种植如上两个品种的农民同志深表歉意。”
(文章发表时删去注释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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